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 盧常樂 安徽六安報道

　　導讀

　　從2013年開始，連續五年高考，毛坦廠中學的本科達線人數都超過了10000人，其中補習中心的本科達線率更是超過了87%。

　　6月23日上午，是安徽省高考成績公布的日子。

　　徐月(化名)有些顫巍巍地用手機輸入了自己的準考證號碼，在網頁跳轉出成績的一剎那，她深吸一口氣，嘴角掛出了一絲微笑。

　　一分鐘后，徐月在朋友圈里更新了一條狀態“終于我考上本科了。再見，毛中。”那一瞬間，她如釋重負。

　　同一時間，毛坦廠鎮金安高級中學門衛處，幾位學生在家長的陪同下，將寫有名字與電話號碼的高考準考證交給保安，迅速完成了復讀報名。

　　時光輪回，一屆新人換舊人。每年的高考放榜日，也正是毛坦廠這座小鎮開始人頭攢動，又一個高考備考輪回的開始。

　　毛坦廠鎮位于安徽省六安市大別山北麓，因辦學規模巨型化、特殊的地理區位以及陪讀文化，將這座大山深處的小鎮塑造成了“高考小鎮”而被外界所熟知。

　　而外界口中的毛坦廠中學實際是由三所學校組成，分別是毛坦廠中學、金安高級中學以及金安補習中心，三校校址相連。

　　一年前，像徐月這樣來到毛坦廠中學決定復讀的學生，走進的正是這所學校的補習中心，彼時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也都是首次經歷高考的“失敗者”。

　　但在毛坦廠中學復讀一年后，他們中的大多數都往往能夠實現“蛻變”。數據顯示，從2013年開始，連續五年高考，毛坦廠中學的本科達線人數都超過了10000人，其中，補習中心的本科達線率更是超過了87%。

　　毛坦廠中學輝煌“高復”成績的背后，與巨型化辦學規模作為基礎不無關系，但更多則是嚴苛的教學制度、完善的備考分工與零門檻的向上通道所促成的成果。

　　“做卷子做到吐”

　　回想起自己在毛坦廠中學復讀的印象，徐月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便是“做卷子做到吐”。

　　同大多數追求高考成績的學校類似，大量的重復性考試訓練成為“熟能生巧”快速掌握知識點提升成績的關鍵，只是在毛坦廠中學，這種重復性的訓練方式被運用到了極致。

　　徐月告訴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復讀期間每個月都會舉行一次高考模擬考試，俗稱“月考”。每天三節晚自習中的前兩節也常會被主課老師用來考試，在毛中，大大小小的考試與日常習題練習講解“多如牛毛”，將補習的時間全部填滿，“一年的時間一晃而過”。

　　每次月考過后，毛坦廠中學都會將學生的考試成績按照全校、班級由高到低地進行排列，并根據往年的達本錄取率劃定分數線。

　　在徐月看來，這條線在毛坦廠中學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

　　“在毛中，一次考試成績下滑幾百名很常見，但不能越過全校1400名這個標準。”徐月告訴記者，毛坦廠中學去年文科有15個班，每個班140人左右，文科月考成績如果滑落至全校1400名以下，往往意味著考不上本科，從而成為班主任眼中的目標人物，將對其進行專門的針對性訓練，用徐月的話來說就是“死逮”。

　　同衡水中學注重培養上名校的高考導向不同，毛坦廠中學更將本科升學率視為關鍵。尤其在補習中心，圍繞本科升學率這個最終的考核指標，毛坦廠中學建立了一整套的管理體系。

　　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在采訪時了解到，該校的教師獎懲制度正是建立在高考達本率的基礎之上，每年高考結束后，學校對教師所帶班級的成績進行統計，班級排名靠后的任課老師，特別是班主任面臨著被“下放”的命運。

　　記者了解到，在毛坦廠中學，教師的收入與所教的年級緊密相連，分別按照“復讀班-應屆班-高二-高一”這樣的順序排列，教師的收入水平也相應地按照這個排序制定不同的標準。

　　這就意味著，帶復讀班的老師收入是最高的，如果成績最終不理想被“下放”，相應的個人收入也會受到影響。

　　因此，在這種制度下，不僅是學生會對考試分數緊張，教師自然也會十分在意成績的波動，學生之間、老師之間的競爭關系不言而喻，將所有人的目標都鎖定在提高成績上。

　　毛坦廠中學更加注重“差生”的考試成績提升。徐月告訴記者，被“死逮”的學生常常要面臨班主任老師的“開小灶服務”，甚至有時候老師會跨學科找來試卷專門給這些學生做。

　　保障考試成績的基礎是嚴格緊湊的時間管理。學生每天早晨6點20分進班早讀，中午11點30分至12點30分休息，下午17點05分下課，17點40分進班。其中，應屆生與復讀生的晚自習下課時間有所不同，應屆生是22點30分，復讀生被推遲20分鐘至22點50分。

　　這種緊密的作息時間使得學生吃飯甚至需要爭分奪秒。6月23日中午，記者在金安高級中學門口看到，左邊一個停放自行車的白色遮雨棚，成為陪讀家長們給學生送餐的“據點”，靠近路基處有一小排低矮板凳放在遮雨棚下，方便學生吃飯。

　　徐月說，自己的午休方式是在吃完午飯后，趴在桌子上睡一會，醒了之后繼續做題看資料。

　　而校園周邊，一切圍繞高考的環境打造，成為毛坦廠鎮的管理重心。記者在毛坦廠鎮走一圈后發現，幾乎看不到任何具有娛樂性質的商業店鋪，全鎮的重心都集中在學生學習的主題上，人與人見面打招呼寒暄的談資也繞不開學生的成績與排名。

　　徐月說，“來毛中復讀的學生主要分為兩種，一種是自己逼自己來的，另一種是被家長逼著來的，因為這里幾乎與世隔絕，除了學習還是學習”。

　　“你只管學習就好了”

　　“你只管學習就好了。”進復讀班的第一天，班主任老師通常都會對學生說這么一句話。徐月告訴記者，在毛中，學生的主要任務就是提高成績，其他的事都有人來管。

　　圍墻之外，與考生學習相關的諸多重要環節早已形成了社會分工，甚至形成了一條嚴密的高考經濟產業鏈，推動了小鎮經濟發展。

　　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在小鎮上采訪時看到，毛坦廠中學帶來的高考經濟催熱了當地的租房市場。在鎮上，租房信息遍布各地，電動車、小巷墻壁、電線桿等，只要能夠貼租房廣告的地方，幾乎無孔不入。

　　供學生和家長選擇的房源價格也依次不等，價格最低的是補習中心宿舍，每年僅需300元，而校園外的全托陪讀中心的一間房則需要每年30000元左右，從宿舍、民房單間、獨衛單間、全托中心再到全托酒店，針對不同的備考考生需求，皆有相應的房源供應。

　　在學校東門的桃李園小區內，記者被帶進一間由三居室改造而成的“全托陪讀中心”，只見每一個房間內都有一個上下鋪的小床和寫字桌，房間內空調和臺燈一應俱全。

　　該陪讀中心的負責人方老師告訴記者，學生在這里可以“拎包入住”，水電費、食宿費采用全包的方式，另外還能夠為學生提供洗衣服務，一個單間一年的價格在28000元左右。

　　據其介紹，每年來到全托陪讀中心的學生中，有2/3都是慕名而來的外地學生，今年高考前在這里居住備考的學生，最遠的甚至北至哈爾濱、南至海南。

　　在毛坦廠鎮，毛坦廠中學學生所帶來的學習、生活需求，帶動著全鎮的餐飲、租房、商貿等不同行業，甚至還包括服裝加工廠的興起。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采訪中了解到，目前全鎮共有80多家制衣廠，廠里的女工很多都是陪讀的媽媽，在服裝廠里工作一方面既能打發陪讀的閑暇時間，也能夠掙錢補貼家用。

　　不難發現，在過去十余年間，規?；瘮U張的毛坦廠中學一直是當地經濟最大的增長動力，在當前城市化的發展洪流中，大量因高考經濟前來的外來人口向偏遠山區小鎮集中的逆流模式在這里上演著。

　　據官方統計，截至2017年，毛坦廠鎮共有常住人口6.5萬，其中，本地戶籍人口1.9萬，人口凈流入達4.6萬。

　　徐月告訴記者，毛中補習班的老師和同學基本都說普通話，這與應屆學生很不一樣。在毛坦廠鎮上，記者也注意到普通話交流在這個深山小鎮中早已習以為常。

　　“倒數第一也能考上”

　　在毛坦廠中學補習，成績起伏是常有之事。一方面在這里復讀的學生很大一部分比例是落榜生;另一方面，人數之多讓成績排名的變動也被放大。

　　徐月便是去年的落榜生，與安徽省二本線相差16分，當決定來到毛坦廠中學復讀時，她發現班里大多數同學的高考成績并沒有比自己好很多，甚至相當一部分同學的成績還遠不如她。

　　毛坦廠中學的老師常把“倒數第一也能考上”這句話掛在嘴邊。究其緣由，一位毛坦廠中學畢業生告訴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因為在毛中復讀，老師們看到過很多“努力就有回報”的例子，這成為老師與學生彼此間的信條。

　　徐月說班里的同學主要來自兩種家庭背景，一種是來自家庭生活條件優越的城市，這些學生多數自控能力較差，應屆時對高考沒有概念;另一部分是來自農村家庭的孩子，自小教育基礎較差。

　　“不管什么家庭條件的學生，都可以來報名復讀，在經過補習班的鍛煉后，只要全身心地投入到學習中去，都有希望考上大學。”補習中心一位張姓的老師告訴記者，在毛中復讀不看學生的家庭背景，只認高考成績。

　　6月23日上午，在金安高級中學的高考復讀班報名處，保安手中的準考證逐漸堆成了“小山”。臨近中午時，太陽高掛下的保衛科門口擠滿了前來報名、咨詢復讀費的學生與家長，與不斷上前主動推銷租房業務的房東們共同將校門處圍得水泄不通。

　　記者注意到一個細節，絕大多數前來報名的家長最關心的問題還是復讀費標準。

　　6月23日晚間，金安高級中學發布了2018年的招生簡章，對文理科不同考分的學生，收取不等的補習費用。記者在這份表單中看到，第一學期，文科超過550分，理科超過505分的考生補習費用最少，只需2500元;而文科低于419分，理科低于349分，則都是需要38000元。

　　事實上，也正是毛坦廠中學這種不分家庭背景、不分考分基礎的“零門檻”準入制度，改變了無數家庭的命運。

　　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了解到，在毛中補習中心，來自農村家庭的考生占據了絕大多數，很多考生仍然背負著“讀書改變命運”的家庭使命。

　　徐月告訴記者，在毛中的女生寢室里，絕大多數的同學都來自農村，父母在外打工無法陪讀，更沒有足夠的條件支撐她們到校外租住，努力考取大學被視為改變自身和家庭命運的根本途徑。

　　“下晚自習回到寢室熄燈后，很多同學會自備手電筒、充電臺燈繼續在寢室做題復習。”她說。

　　在采訪中，記者發現在城鄉二元結構逐漸模糊的當下，社會對高考的看法正在快速變化，但毛坦廠中學的很多農村考生與其背后的家庭仍然愿意相信高考改變命運，還是將“上大學”視為一個家庭的希望，一種社會階層向上流動的通道。

　　6月24日上午10點，徐月來到毛坦廠中學拿今年的《高考報考指南》，在走出教學大樓后，她刻意停下了腳步，仔細地看了一下眼前再熟悉不過的校園，過去一年里，她曾無數次發誓再也不愿看到的校園，此刻顯得美麗與整潔。

　　“你好，毛中。”徐月更新了一條朋友圈后，身影快速消失在涌入校園的復讀報名學生中，只留下身后的“補習中心”四個大字矗立在夏日的陽光中，格外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