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的祖父

　　□遠村

　　我曾懷疑自己的祖居地不在陜北高原，即使這種念頭的產生毫無道理。我在一首大詩完成之后，猶如一只受傷的魚兒匿于激情涌動的黑暗中，一滴泥腥味就能喚起我無窮無盡的鄉愁。家在何方，是否我真的要頭也不回地走在尋找故鄉的路上。

　　借助一本不算太厚的字典，我看了一個漢字的全部秘密，除了“姓氏”和“鮑魚”這兩種釋義，再無其他說法。自此我就認定鮑姓一定起源于多水的南方，干旱的北方豈是魚類存活的地方。這是我之所以心生疑慮，對自己的祖居地不信任的直接誘因。

　　我對自己的胳腮胡子和高挺的鼻梁也有過非常審慎的質疑。如果我祖上與南方有關，說穿了與水有關，就不應該在我蒼涼的臉上，閃著全然北方的光芒，也不會讓我的內心豪氣沖天。

　　我陷入對根的懷疑中，不可自拔。

　　1996年春天，我在北京大學圖書館，意外翻到一本《中華姓氏考》，按照習慣的查字法，我很快就找到“鮑”姓的來源。在僅有的500多漢字里，編者引經據典，最后說，北魏孝文帝漢化革新時，將鮮卑一支賜漢姓為鮑。當時，我差一點喊出聲來，我為這一重大發現激動不已。

　　如果書中說法成立，北魏當時擁有北方大片土地，陜北高原乃其中心版圖，更何況是游牧民族內遷，家在北方就毫無異議。那么，再仔細端祥鮑氏家族幾代人相貌，自然是棱角分明的北人特征，而少了中原和南蠻的纖弱與平坦。

　　于是，我開始對陜北高原產生十萬分的敬意，鮑氏家族至少在北方大地上生息上千年，即使明朝大移民，也不過從河東的山西舉家而來，而大同的上黨是鮑姓郡望，處在北魏的核心地區，更加讓我堅定了這種敬意。

　　呵，陜北高原，我的祖居地，我祖上的基業在這里夯實，又被戰爭掏空，如此反復，仍在此地久留。天災、人禍都沒有讓鮑姓人家遠離故鄉，而是和眾多的姓氏一起，用生命和鮮血捍衛了這塊土地的英雄氣節。

　　我的祖父鮑思忠，就是這樣一位英雄，他9歲給人家當長工，靠極薄的工錢支撐著三個老人饑餓的腸胃。18歲那年，鋌而走險，跟上謝子長鬧紅，既蹲過敵人的大獄，也坐過自己人的班房，都是因為坦護百姓，而非個人私利。

　　祖父領著全村男女，歷經了大革命、邊區政府、合作化、大躍進、文革等幾個重要的歷史階段，村民們皆呼他“老掌柜”。他于69歲那年，辭去了大隊書記，可惡的肺氣腫折磨了他好多年。祖父辭世后，村民含淚扶他上山，公家無一卒相送，可嘆呵，祖父一生為公，而公家卻將他遺忘。更令我不能忘記的事，是祖父為自己準備的杜梨木棺材料子，竟然被一位姓張的公社書記收“公”。祖父14歲那年，告訴自己的父親，不要一年的工錢，就要佃主一塊撂荒的背地，佃主自然同意。就在當年，在屬于自己的土地上，長出一棵杜梨樹，祖父像呵護莊稼一樣，精心為其施肥澆水，斫卻旁枝，看著它直接云天。可以說，祖父和杜梨樹彼此看著長大，并一天天步人暮年，祖父唯一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能背著一副杜梨木做的棺材，到另一個世界去見先人。

　　就這一點念想，也被自己的同志剝奪得一無所剩。多年后，從祖母口中得知，此人曾向祖父索要木料，正直的祖父未允，便遭此橫禍。這個人后來一再被重用，可見腐敗非一朝一夕了。

　　祖父目不識丁，但記憶過人。動亂年代，別有用心的人想顛覆祖父在村上的地位，告黑狀，說祖父私囊公款。工作組來村里蹲點查賬，祖父能將10年內收支對答如流，并與白紙黑字的帳本一字不差。眾人稱奇，從此再無人亂說。

　　祖父有時也會將一些東西記錯，那些年，社會流行“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的話，祖父在全村社員大會上講話，說“世上無難事，只要肯動彈”，惹得下鄉干部嘩笑，但廣大社員群眾不笑，他們認為祖父說得對，不“動彈”怎能讓糧食翻一番。

　　關于祖父，我會寫一篇長文，他的大氣和厚道影響了許多人，十里八鄉的鄰近村莊，提起鮑思忠，上了年紀的人都贊不絕口。

　　關于陜北，我有太多的話要說。

　　我無時不在為陜北大地引吭高歌，更為鮑氏家族在陜北久遠的歷史中生生不息而感激泣零。盡管，鮮卑民族像一陣狂風從高原上一閃而過，我們的血脈里依然洶涌著鮮卑人氣吞山河的豪氣，肯定會有一些不安生的男兒，在某個歷史的節點上，跳將起來，對天長嘯，或放馬南山。

　　我在長安大街上游走時，吟出這樣的詩句：“我無法靠近另一種物質/落雪時遠離陜北/在城市邊留下苦瘦的背影”，我把這些詩句印制在名片上和書舌上，給了熟悉的和陌生的朋友，我以為，這是一種生命和情分的表達與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