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世時我一直忽視他的表情。現(xiàn)在想來，父親得病后，他笑多是因為做“錯”了事或說“錯”了話，那是一種自我解嘲;他哭，一半是內(nèi)心溢出來的苦，一半是真情流露的感動。

　　□馬海霞

　　父親六十歲那年小腦萎縮，行動遲緩，健忘，語言也有了障礙，特別容易悲喜。母親說，父親已經(jīng)無法用話語表達心中所想，就哭笑還能受自己控制，那些無法說出的話，最后都演變成了這兩個表情。

　　父親喊家里孩子名字，總是張冠李戴，喊幾次也喊不對，我替他說出來，他便不好意思嘿嘿笑了起來。有時見父親在家里四處尋找，問他找啥呢——電視機?不是。錄音機?不是。我再問是收音機吧?父親點頭，嘿嘿地笑。父親常常穿反了衣服，我一說“穿反了”，他便摸著腦袋笑。

　　父親在路邊曬太陽，遇到有人和他打招呼，見他異樣，這人便問一旁的母親他怎么了，“小腦萎縮……”還不等母親說完，父親便嗚嗚哭了起來。母親說，父親知道自己“不能”了，需要被照顧，他便悲傷起來。

　　姑姑來看父親，剛落座父親便嗚嗚哭了起來。父親哭，姑姑也哭，邊哭邊說：“俺哥是多么好的人，好人沒好報，年紀(jì)不大咋得了這病!”

　　父親和姑姑都哭紅了鼻子，臨走姑姑往父親口袋里塞錢，父親又哭。

　　姑姑說了，她以后盡量少來，來了凈惹父親哭，看著心里難過。話雖這樣說，過不了幾日又來了。

　　父親六十六歲那年，姑姑打來電話，說年后大家都去叔叔家，拍幾張全家福。叔叔家里有三層樓，屋子大，敞亮，人多站得開。我一聽心里有點不悅。父親得病后，整個人的精神狀況就垮了下來，一副呆相，便不贊同父親去拍全家照。姑姑說，不拍也行，問父親有清晰一點的照片嗎，正月二十一是父親的生日，表妹想給父親在電視臺點歌，需要幾張照片。

　　我一聽立即反對：“不用，不用，父親要是喜歡這些，我們早給他點歌了。”

　　照片姑姑是沒從我這里拿走，但表妹固執(zhí)，還是去電視臺為父親點了歌，沒照片也不妨礙播放。

　　正月二十一是父親的生日，電視點歌連放三天。我不喜歡這些東西，也沒興趣看。點歌臺播放的第三天，我回家取東西，正好看到父親坐在沙發(fā)上仰著臉盯著電視，電視上播放表妹給父親點的歌《好人一生平安》，父親又嗚嗚哭了起來，一直到歌曲播放完，他的眼淚還沒收住。母親說父親看了三次，哭了三次，這次是感動地哭。

　　我和母親商量，明年父親生日，我再給他點首歌，提前去照相館好好拍幾張全家福，播歌放照片，好好讓父親感動一次。

　　那年七月，父親病逝。

　　父親在世時我一直忽視他的表情。現(xiàn)在想來，父親得病后，他笑多是因為做“錯”了事或說“錯”了話，那是一種自我解嘲;他哭，一半是內(nèi)心溢出來的苦，一半是真情流露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