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望余雪》祖詠

終南陰嶺秀，積雪浮云端。

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

　　今年冬天來得有點“黏糊”。都過了冬至，西安城里，不少人中午時候還穿著薄外套，護城河邊的柳樹也黃得不利索。據說，這與正在持續的“拉尼娜”氣候事件有關——東太平洋海水異常變冷，打亂了往常的大氣環流，使得包括西安在內的我國部分地區今冬氣溫總體偏暖。可就在這一片溫吞吞的天氣里，秦嶺那頭卻送來一道清冽的消息：前一陣子的寒潮，為高山之巔添上了新的雪跡。

　　雖然秦嶺一些高海拔的山頂仿佛戴著終年不化的“雪帽”，但今冬這道新鮮雪線的降臨，依然讓山友們雀躍。27歲的黃琪樂在登山社群里，就看到朋友拍下的牛背梁照片——山峰背陰處，一道雪線細細地勾著，像是給毛邊的山脊鑲了道銀邊。朋友圈底下，好幾個人不約而同地念叨起同一句唐詩：“積雪浮云端。”

雪后的秦嶺南五臺如夢如幻。

　　是的，祖詠筆下的“浮云端”，此刻就在眼前。只是今年的雪線格外金貴，形成這般意境需要寒潮與晴日恰到好處的接力。也正因難得，當這道雪線映入眼簾時，它仿佛不再只是一道風景，更像一句從一千三百年前飄來的問候——提醒我們，在祖詠那場著名的“意盡”考試中，曾閃耀過一種快被遺忘的大智慧。

　　考場里的“意盡”：二十個字，四句話，足夠了

　　讓時光倒流，回到公元724年的冬天，那個肯定不是“暖冬”的長安清晨。

　　科舉考場里，寒氣刺骨，年輕的祖詠搓著快凍僵的手看著詩題《終南望余雪》。按照考場規矩，須作一首六韻十二句的排律。他沉思了許久，望了望窗外或許真實可見的終南山，研墨，提筆，寫下四句：“終南陰嶺秀，積雪浮云端。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然后，放下筆，交卷，準備走人。

秦嶺翠華山天池雪景宛若山水畫卷。

　　考官大概愣住了，忙過來提醒他還沒寫完。但祖詠只說了兩個字：“意盡。”翻譯成現在的白話文，大致的意思是“我想說的，已經說完了”。

　　山嶺的秀、積雪的浮、林梢的霽色、人間暮寒的體察，二十個字，氣韻已成，再寫，就是畫蛇添足……比起把格子填滿，他選擇了守住了自己的內心。不過，這份對表達“完整性”的自信，以及對冗余形式的斷然舍棄，需要巨大的定力。畢竟在關乎前程的科舉考場上，如此舉動近乎“任性”。但也正因為這個“任性”，成就了文壇的一段千古佳話。

　　當下的“完成焦慮”：被“紅點”驅趕的人生

　　當下，人們最稀缺的，可能就是這種“意盡而止”的安然。

　　手機軟件上的紅色未讀標識，必須一個個消滅;收藏夾里“稍后讀”的文章堆成了山;追劇要用倍速拖到結局;讀書，哪怕興趣已盡，也硬要翻到最后一頁，只為在打卡應用里點亮那個圖標……在一場接著一場停不下來的“完成”競賽里，人們被一種“完成焦慮”緊緊綁著，生怕漏掉什么，落后于人。

秦嶺翠華山雪景完美呈現唐代詩人祖詠筆下的“終南陰嶺秀 積雪浮云端”盛景。

　　一位研究社會心理的學者打了個比方：古人面對的是信息稀缺，一卷書反復讀透;今人面對的是信息海嘯，卻還抱著“必須讀完”的執念，結果只能被淹沒。祖詠的“意盡”，是一種主動的留白和清醒的止損。它提醒我們，真正的完成，有時恰恰在于敢于不完成。生命的豐厚，不在于填滿所有日程的空格，而在于有勇氣在恰到好處時的堅守：“就到這兒吧，挺好的。”

　　“這反映了一種深層的‘完成焦慮’或‘錯失恐懼’。”陜西省社科院副研究員屈曉東分析道，“從前祖詠‘意盡’而止，是一種‘慢’的底氣，是把時間交給感受;如今‘怕漏’難停，是‘卷’帶來的焦慮，是把‘做了多少’當成了存在的刻度。我們追逐效率，卻可能丟掉了對‘足夠’的感知，也遺忘了沉浸于過程、感受其意義的體驗。”

雪后的秦嶺南五臺如夢如幻。(通訊員 李龍盛 記者 李明 攝)

　　屈曉東認為，在信息超載和效率至上的環境中，人們容易被“完成”本身所驅動。這種心態不僅存在于數字世界，也蔓延至線下生活。

　　在秦嶺徒步圈，領隊王峰也觀察到，不少年輕徒步者熱衷于“打卡”網紅線路和標志點，全程盯著導航軟件上的軌跡和里程，反而忽略了身邊的景色，“我常提醒隊員，登山不是把地圖上的線走完，安全領略到自然之美，就是圓滿。”

　　這份智慧，在山野間有另一種回響。秦嶺的資深向導們都明白，最美的風景不一定在最高處。面對“鰲太線”那樣的生命禁區，真正的智慧是懂得在能力和風險的邊界優雅止步。這何嘗不是一種“意盡而止”?

　　詩心在人間：“城中暮寒”蘊藉的街頭暖意

　　當然，祖詠最了不起的一筆，在最后那句。他沒有沉醉于山巔的仙氣，筆鋒一轉，回到了人間，“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

　　山上樹林梢頭正被晴光鍍亮，可長安城里，夕陽帶來的寒意卻更深了。這一轉，讓整首詩從一幅山水畫，變成了一卷人間紀實。他的心，惦念著城里那些千千萬萬的尋常百姓。

雪后的秦嶺南五臺宛若人間仙境。(通訊員 李龍盛 記者 李明 攝)

　　千年前的惦念，時至今日并沒有被風吹散，而是沉淀在這座城市的骨子里，在每個冬天，長成具體而微的暖意。

　　這份暖意，不在什么宏大的敘事里，就藏在街巷的褶皺中：是巷口那個保溫桶，雖然無人看管卻總滿著熱茶;是公交車進站時，司機對跑來的乘客喊的那聲“別急，等著您呢”;是社區食堂里，守護老年人的幸福“食”光……雖然小到幾乎不算個“事兒”，但正是無數個碎片化的善意，像一塊塊小小的炭火，砌成了眾人抵御冬日“暮寒”的底氣。

　　遙想當年，那個叫祖詠的年輕人交了卷，走出森嚴的考場，冬日的暮寒撲面而來。他心里清楚，二十個字的詩已經寫完，不過生活里更重要的部分——城中萬千普通人對冷暖的感知，才剛剛開始。

　　最新的天氣預報說，新一股冷空氣正在路上，那道“浮云端”的雪線會更加清晰。但比期待山色更重要的，應該是每一個普通人修得一點“意盡而止”的從容。

　　或許，這才是那場千年考試，留給后人最長久、也最溫熱的人生答卷。

　　文/西安報業全媒體記者 張瀟 圖/西安報業全媒體記者 李明